十八春。


    这是解雨臣认识他的第十八个年头。

    最开始见面的时候解雨臣还年轻,二十出头正是大好的年纪,偏生早早长在了这个圈子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只是手头上多少还嫩些,欠着火候,便是如此,任谁见了也少不得赞一句解当家好手段。

    他也就笑,白净面皮温存眉宇,只不知底下藏了多少腌臜险辛,转头的时候望见最角落里穿黑衣戴墨镜的人,捧着个天青的荷叶盏喝得煞有介事,唇边笑容影影绰绰,像那双隐匿在黑色镜片后的眼睛。

    后来倒知道了那就是北派的那位黑瞎子,名字有几分意思,不过更出名的是他的身手,道上一声黑爷不是白叫,南瞎北哑,哑巴张他是认识的,能跟这位主儿齐名相必有几分真本事。

    解雨臣接手时解家正是最萧条的时候,他由少年到青年,将养了好些年头才算救回了一口元气。要说野心还是有的,但大半是为了母亲的遗愿,解家不能倒,在他手里一日便需撑一日的荣光豪富,背后的种种曲折不必让人知晓,面上是从从容容,里子不知呕尽多少心血,黑瞎子是重要的一步棋,必须笼络。他心知他给出的报酬足够优渥,便也不怕他不动心。

    但黑瞎子偏是不为所动,催得紧了也只得一句话,反反复复倒也简简单单“那就看花儿爷赏不赏脸了。”

    解雨臣只当他是想要个名头,倒并未深思其中隐约暧昧意味,赏不赏脸么一句话的事情,给他点面子总比给钱合算多了。

    于是解雨臣自然满口答应,从此人前人后都跟着叫一声黑爷。语气神情拿捏的分毫不差,心里转的念头七分不屑三分算计,噢,北派的黑瞎子,也就是这种人罢了。

    后来想想这其实算是第一次拒绝他,那人双手奉上一颗真心也就由得解家九爷年轻气盛随手掷弃,就算日久终见人心,他知黑瞎子所求从来不是虚名,可那又如何,那又能如何。

    三年时间已经足够解家做大,要真论起来黑瞎子功不可没,解雨臣信任他,只是终久不知他解九何德何能得人倾心相授。

    聪明绝顶的解九爷还是忘了,这世上唯情一字是并无理由的,心念一动一腔算计就都没了用处。大约冥冥之中确是有些天命的意思在里头,教人痴嗔疯魔,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确实也只是一往罢了,人说九爷铁石心肠,现在看来是不差的,只是难免注意身侧总是一步之遥的某个地方,或站或坐甚至手上沾着血握着枪的人,高高大大的身影,永远噙着那样影影绰绰的笑,不大真切似的。

    ……他在笑什么呢。

    这可不得了,大约真是心里有鬼了罢,从此再看黑瞎子的笑容都看出深长意味,那应该是他们最好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带他去了戏园子,像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在黑暗里接吻,然后在散场后坐在地板上喝扎啤,毫无顾忌的把铁皮罐子丢的到处都是。

    但他们总是沉默,即使大声谈笑解雨臣也觉得是沉默的,像是手握着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他知道有些事情无法逆转无法改变,就像他知道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信命。幸而解家别院的床足够宽大,完事后各躺一边,没有拥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亏欠。

    那年的冬天极冷,霍家的婚书往箱底一压再压,像覆了厚厚一层雪,但雪总是要化的,无论你是否愿意。

     除夕那天老伙计都回家过年,除了几个解家世代的老仆人,偌大一个宅子几乎空无一人。吃完饭之后黑瞎子搬个火盆,两人就盘腿坐在一边烘红薯,大少爷没吃过这玩意儿,一个一个啃的不亦乐乎,满手满脸都是灰,嘴角还粘着一星红薯皮。

    黑瞎子叼着根烟吊儿郎当的笑:“花儿爷抬头。”解雨臣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十足茫然,手里还抱着半个红薯。黑瞎子拍了照片迅速收好手机,听见解雨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倒还会用手机。”

  “那当然。”黑瞎子叼着根烟,咬字倒是还很清楚,带着火星的白色烟灰随着说话的动作飘落下来,极琐屑温柔。他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触手有酥麻的烧灼感,只瞬间就没了温度。

  “解雨臣。”他叫他的名字,带些喟叹似的“这样你算是接受我了吗?”

    终究是来了,解雨臣想,手脚都冰凉,耳边一片鼓噪眼前一片虚无,他抬手松了一颗衬衫扣子,心中似有轰鸣雷雨。当然,当然了。他好像听见自己这么说,但事实上并没有。他知道自己脸上此刻一定仍是一副恰到好处的嘲弄神情,正适合铁石心肠的解家少当家。

  “这种事图个新鲜也就够了,黑爷是明白人 ,这些话原本不用挑明的。”

    黑瞎子哦了一声,似乎对此不置可否,他仍然握着那一小片烟灰,它们已经被洇开在手心里,除了一摊模糊的灰色,再无一物。

    他仍然在笑,并且扬了扬手机,“联机打俄罗斯方块?我可也是很厉害的。”

    也没什么,他在心里说,努力让自己觉得这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干这一行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想什么以后呢。

    再后来就听说了哑巴张进青铜门的消息,吴邪去求解雨臣,黑瞎子就进沙漠里找那个背上有藏宝图的小子,干粮都给他,等解雨臣来救,不是没想过这是个弃子的好机会,但他愿意相信。

    在医院里睁开眼的时候黑瞎子想,啊,太好了,他又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继续爱他。他摸着手里的墨镜想些隐晦心事,转头看见解雨臣在削苹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方才心中片刻的荒唐念头是什么公之于世的告白。

    然后就听得淡淡的一句“醒了?”

    他眨眨眼,解雨臣发现他有双挺漂亮的眼睛,不知道好好的干什么戴个墨镜遮起来,看见那张脸摆出个堪称无辜的表情又觉得来气,砰地一声搁下苹果摔门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早春的风一吹人才算清醒了不少,同时鲜明起来的感觉是困倦,从沙漠把人拖回来后守了一天半,打发时间削的苹果估计够装一麻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霍家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来催,联姻确实是最好的方法,他已经一拖再拖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实在也应该给个答复。

    从病房里出来匆忙,外套还搭在椅子上。虽则是春天了,多少还是冷的,但已经没有雪了,只有大片暴露出来的,色泽灰败肮脏的土地。

    雪总是要化的,无论你是否愿意。

    黑瞎子的伤好的挺快,不出一星期又能满地撒欢乱跑了,解雨臣的婚期也定下来,就在半个月后,七夕。

    黑瞎子离开解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他的烟灰缸还搁在桌上,满床散着衣服,好像他只是晃出去买包烟,并没有走远。

    但解雨臣知道他确是走了。

    接到解雨臣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潘家园门口的台阶前,盘腿,捏着小破手机试图把那张解雨臣吃红薯的照片设成屏保,他也不大能搞懂是怎么回事,总是不成功,眼睛有点疼,已经不太能看清了。接起电话的时候他故意装出不耐烦的口气:

  “怎么,解大当家打算明天请我吃酒啊,我可没有份子钱。”

    明天是解雨臣结婚的日子。

    那边的气息有点不稳,似乎是顿了一下才开口:

  “我想……退婚。”

  “退婚?”他站起来“为什么?”

  “我想好了,解家不需要那些东西一样可以很好,联姻确实有优点但……”

  “还是跟我比较划算?”他笑了笑,心不在焉的抛着一枚硬币“我拒绝。”

    黑瞎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也想好了,像那种事确实只是玩玩而已,至于之后,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停了一下他又开始笑“而且只准你解大当家娶漂亮姑娘,就算我没这福气,搞几个胸大腰细点儿正的娘们过过干瘾还是可以的。”

  “你听我说完,我……”

    他挂了电话。

    解雨臣听着听筒里的忙音,露出了一个堪称无奈的笑容“……我想我给解家忙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一个决定是可以为自己做的。”

    他自言自语了几句,好像终于明白已经不再有什么挽回的悬念“好吧,就让你这一次,我可是第一次被人拒绝呢。”

    他试了一遍新郎正装,确保一切都很妥当,就早早去睡了,今天也一样过得按部就班,一切计划外都是胡说八道。

    第二天的婚礼一切顺利,虽然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但大家都表现的很高兴,吴邪是最后来的,那时候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面上神色似有惶急:

  “黑瞎子折了。”

  “怎么可能?”

  “真的,他眼睛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么多仇家。”

    他一颗心慢慢沉下去,哦了一声,极缓极缓,然后就没了后文,他怎么会瞎了?什么时候的事?原来他戴墨镜……是这个原因?

    但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些都不再有意义。

  “带我去见见他吧。”他说。

    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像每一个春天,非常温暖,刚才喝了酒,这会儿被蒸出来,他有点昏昏沉沉。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刚认识那一年,也是个非常温暖的春天,角落里有个穿黑衣戴墨镜的人,捧着过天青的茶盏,漫不经心的笑着。

    他也记得那种茶盏,莲花形底座,非常漂亮的钧瓷,是他最喜欢的杯子之一,不知怎么被没眼色的小厮拿来泡茶,到了那人的手里。唯一的缺憾是茶盏上的两行字,是明晰的小楷,他当年看了却只觉得矫情,到了现在,呵,半生都这么糊涂的过去了,到现在,在此时此刻,才算看出些意味。

    也算是应了那句话吧,他以为自己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评论(45)
热度(3681)
  1. 共10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执笔行凶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