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

1.
    三皇子府邸,一灯如豆。

    夜寒霜重,而少年踏霜而来,面目端秀冷凝,眉间似有杀伐浸出的淡淡戾气。

    月光底下影影绰绰能瞧见他身着上下二截相连的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并大红织金补纱,腰下分幅而二旁有襞积。飞鱼纹类蟒而有二角,与龙近似,灯火摇曳中鸦青妆花冷光熠熠,飞鱼鳞爪毕现面目狰狞,仿佛立时就要腾跃于云中,颠倒是非呼风唤雨。

    一身飞鱼服便可见皇家无上荣宠,也是无上罪孽。

    锦衣卫走进来坐定,面上寒意褪尽,换了副笑吟吟的神色,朝使童略一颔首道:“劳烦小兄弟通报一声,就说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试百户黄少天求见。”说罢便自顾自坐在酸枝木椅上,甚至还有闲心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村气。

    一侧留下侍立的使童既惧怕心里又瞧他不起。心说这锦衣卫皆猖狂,实则却不知是何处来的乡野村夫,飞鱼锦衣一穿,便装得是人了么。

    黄少天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嫌恶目光,一手把玩着桌上做摆件的玉如意儿,另只手二指却始终轻按腰侧一柄唐刀样的轻巧兵刃,细看却比唐刀狭长,刀身略有弧度,易更大程度的形成伤口,放血,以至于一击毙命。

   “好看么?”锦衣卫嘴角还噙着些笑意,看上去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意味。

    使童慌忙点头,又听得他道:“这就是绣春刀,不过我一般管它叫冰雨。”

  “为什么?”

    黄少天突得一笑,他长得好,这么一笑像是那些故弄玄虚都收起来,变作个有些戏谑的神情,烛光里眼睛熠熠的闪,英俊得逼人。:“为什么叫这个倒不重要,也没什么来头。”

    他顿一顿,眉目里现出些怅然似的“只是方才想起这刀上沾过的人命,总要配个更冷些的名字。”

    虽这样说,室中那种冷凝的压力却半点都未减少,便是调笑也觉得戾气深重。使童不敢再说什么,诺诺点了点头。直到黄少天随侍女走进内室,他才发觉自己的里衣已被冷汗浸得透了。

2.
   当朝三皇子喻文州并未叫这位炙手可热的试百户久候,不多时便叫人将他引进了内室,内室并不宽大,只一博古架并一酸枝书案占去了大半空间。案上鎏金高柄博山炉里袅袅燃着一炉沉水香,乳白烟气自山形镂空炉盖里漫出来,倒衬得他真有几分仙人气度。

    喻文州挥手屏退了下人,就听见黄少天带些笑意的声音:“三皇子倒是好风雅。”他略一扬眉也不应答,一手执棋谱,另一手捏着枚棋子不经意似的开口“少天什么时候也学会拿腔作势了?”

    这二人一来一往却不知打了什么机锋,黄少天听得喻文州这话竟不恼,反是大大咧咧往椅上一坐,话未出口先听出几分亲昵意味“倒不是你成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我少不得也要装得像些样子。”

    喻文州莞尔,他笑起来极清俊柔和,眼角有琐屑温柔的笑纹,就仿若平生顺遂,从未历经风霜。

    黄少天莫名其妙想起来这些年喻文州已经轻易不再笑了,居于上位者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就更显得方才那笑意格外珍贵难得。他在心中细细咀嚼了片刻,恍然间觉得还是三年前在山上的时候,那时候喻文州还不叫三皇子,黄少天更喜欢叫他师兄。

    如今却是不能了。

    他接过喻文州递过来的字纸瞧了一眼,便放到火盆里燃尽,太子昏庸,只是多年积威深重,多少还有些家底。黄少天这三年从小小锦衣卫提到试百户,穿上了那身无上荣宠的飞鱼服,也是替喻文州一个个拔出了那些太子安插在各部的钉子。

    如今老皇帝病重,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各方势力尽皆在暗处蠢蠢欲动,皇帝欲改立太子,太子党剑拔弩张,三皇子暗地里韬光养晦多年一朝崛起,手头势力浮出水面,俨然成了皇位最有利的竞争者之一。

    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只需要遣黄少天制造一场最意外的死亡兑掉老丞相,而后以锦衣卫听命东宫为由,一举嫁祸太子。

    到那时江山易主,落入谁手中都不得而知了。

    但既是兑子,有利便定有折损,只是怎么看一个小小的试百户兑掉太子与老丞相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黄少天么……喻文州定定心神,终于还是执黑子落下。

    落子无悔。
   
3.

    黄少天原是最刚直不过的人。腹内难藏丘壑,更兼少年侠客意气,哪能忍耐污浊。可喻文州居于高处身不染尘,就必须得有人替他做这些事。

    只是每次喻文州交待他办事,他都会讨要一笔不菲的酬劳。喻文州笑他是钱串子,但总归还是由着他。也不去过问他要些钱做什么,只当是薪俸不够他施展,要些补贴罢了。

    这日喻文州给他塞的银票却额外厚了些,离得近了望见喻文州额上薄薄一层汗,眉间也是痛楚神色。黄少天脱口而出:“可是腿疾又犯了?”

   喻文州摇摇头:“不妨事。”他眨眨眼笑起来,突兀插了一句“少天从前不是天天喊着要媳妇?如今等安顿下来,你也是该娶一房了。”

   黄少天怒极反笑,声线在喉底滚了一圈,沉沉压在喻文州耳边:“可我切慕于你啊。”惊雷炸响,他不顾喻文州面色煞白,大步踏出了三皇子府。

    他慢慢擦拭着冰雨剑锋,只待天明便可带人围住丞相府,为喻文州除掉这最后一个障碍,助他登基。而未得上头命令就私自害了丞相性命,他这小小百户的命,自然也是保不成了。
    托同乡交给喻文州的东西带到了吗?这些年他用喻文州给他的那些钱置办了些破颇隐蔽的宅子,事成便罢,若是事败,喻文州逃出去也好有个地方容身,保住一条命。

    却不想次日早上这一行却是扑了个空,黄少天没有等到丞相的命,只等到了太傅传来皇帝的圣旨。

    就说皇帝驾崩,请他这个三皇子,回宫登基。

4.

   太傅宣皇帝遗诏废太子令三皇子继位。三皇子系宠妃沈氏所出,后沈氏被皇后陷害致死,三皇子幼时即被送出宫,与伴读调换身份多年,而今归于京中,受命登基。

    举国皆贺,贺三皇子继位,却无人知某个无人知的角落有谁殒命于此。喻文州当年以三皇子身份刚进京时为人谋害,饮食中皆掺了毒物,后来虽及时医治也拦不住油尽灯枯,到如今在寒夜里跪了半晌,便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救不回他一条命。

    他本是天上谪仙人物,何曾又向什么人屈膝?可他最后跪太傅,寒夜里跪到天明,整整三个时辰跪到太傅接见,执先师手信说动他,助黄少天登基。

    太子和三皇子那时势力平均,而先皇眼见就要薨逝,命悬一线,勉强靠着灵药吊住一息尚存,始终置身事外闭门谢客的太傅一旦倒向三皇子,政局自此大变,天翻地覆。

    他做好了做兑子的准备,可最后兑出去的竟然是喻文州。为什么短短三年便能做到试百户,为什么锦衣卫内部倾轧却始终无人打压他这个没背景的小子,为什么师父在下山时要对自己说那样一席话。

    “有些人,当舍的时候就不能心软。”

    他原以为师父是训诫他一心扶持喻文州,便是被舍弃也不要生怨,却不想师父隔着三年的风尘谋算,早就望见了今日光景。

    那在山上呢?喻文州三皇子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吗?那这么多年他为自己悉心谋划,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在登基之前,将他变为一颗兑子,为自己铺平这条路么。
   
    千年沃野万里江山,长阶下万人跪伏山呼海响,天下升平。而新皇高居龙椅之上泣不成声。

    如今若再要相逢……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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