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抱剑去。




    喻文州是个皇帝。

    十岁登基十五岁亲政二十岁定蛮夷,把国家整得海晏河清。年少有为,总之是个挺不错的皇帝。

    一般来讲皇帝的脑子好使武功一般般,身边当然就会需要一个高手侍卫。喻文州最亲近的侍卫叫黄少天,是个孤儿,没有利益牵扯,所以一路升官就像小马驹,时时站在皇帝身后,还经常插嘴。

    按道理说这样的话唠在宫斗里是活不过第一集的,但是皇帝总是有奇妙的容忍能力,或者这侍卫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总之黄少天从进宫时的半大崽子平安长成了青年,小白杨似的一表人才,倒也是京中深闺梦里人之一,小画像在街口都卖到十文一张。

    黄少天跟着喻文州出宫溜达看见小画摊儿,心里是洋洋得意,准备跟皇帝炫耀一下,就听他说要把这些画包圆儿都买下来。黄少天在心里深沉的叹了口气:年轻人不要嫉妒,没有本剑圣帅也不要自卑啊,其实你也挺帅的?

    皇帝没说话,看着他笑。

    黄少天被笑得心里发毛,他不是蠢人,当然知道皇帝的用意,可身份有别,而且其实他一直和皇帝不对付。再加上性格跳脱,在宫里感觉挺憋屈,但魏老大说了他是命定的明君,能平定这天下,所以他不能死。

    他血里从来住着风,来去都自由。如今平白被人缚住,自然七分不甘三分愤懑,余下一腔热血无处施展,只待去边疆挥洒。可他注定要跟着皇帝,他的命也是皇帝的。就像那天他问起,魏琛神神秘秘指着头顶,说这是天命。

    天命难违。

    少年风流,还没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就要把命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身上。他不喜欢京中尔虞我诈,深夜时摊开自己的手在月光下仔仔细细看。还是清清白白的颜色,却尸山血海的抓着不知多少人命。

  “你困住我了。”黄少天说,他的瞳仁在漆黑中有柔软的棕,是某种让人误以为甜蜜或软弱的颜色。而此刻却有将天命都燃成灰烟的决绝。

    一切都在突然发生。南境旱灾爆发,几乎是同一时间北地封疆大吏被刺杀在府中,军队群龙无首时蛮夷伺机而起,纵铁骑入关一夕拔下十城,边驿飞马入京求战,消息到处人人自危,朝中将领多数老迈难堪重任,江山恰如针上累卵梢头木叶,危在旦夕。

    江湖势力自请入军,京中直系军队义斩也被编往北境前线,昔日第一狂剑孙哲平破格受命挂帅义斩,将蛮夷铁骑先头军队剿杀于凉州地界,民心暂定。

    然而南境各富饶州县粮库都已经开仓赈灾,余粮散尽,军队粮草不足,一时进退维谷。皇帝不顾朝臣死谏一意孤行御驾亲征,于金殿群臣前立誓,将这场战争遏制在下个春天之前。

   得到消息的时候黄少天正蹲在宫门口看太阳落下去,天色被夕阳铺排的秾艳至极,有类似血与火的温度,就像这个王朝的未来。喻文州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黄少天觉得有那样一个刹那他是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可他偏过头,躲开了来自帝王掌心的热度。

    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呼吸间几乎掺了沙砾样细小的痛楚,他尽量轻的问出一句:“等仗打完,偌大天下,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吗?”

    自然是愿意的。黄少天心里想着,却粗鲁的阻止了皇帝的动作,他轻轻巧巧的跳起来,说出的话漫不经心“皇上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婆婆妈妈,你自己的天下谁能陪你一起看?”

    仗打的倒是尚算顺利,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对兵法这么熟悉,临近胜利时也几乎是粮草用尽的日子,北境大雪,兵士不惯天寒,夜间大营遭袭,硬生生将皇帝从军中掳去,追上去的是黄少天。

    喻文州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半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蛮兵追上来,堂堂皇上和侍卫跑的连滚带爬,也有些亡命江湖的意思,黄少天不知怎么这么开心,一直在笑,跑不过了就冰雨出鞘砍瓜切菜撂倒一地尸首。剑光在雪夜里极耀眼,类似某种星辰。

    对方毕竟人数优势,可黄少天不愧是剑圣,挡了几乎是从心口捅出去的一剑还能提气把喻文州也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藏着。喻文州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果然不假,武艺平平,就连拉着他躲开都做不到。

    黄少天半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声音虚的像被细线吊着,风一吹就要消散。他又一次用力握了握自己的双手,血黏糊糊的和手心里的汗混在一起,再开口话里居然还多了几分棉絮一样飘忽的笑意,他鲜少沉默,就连这种时候也不忘了玩笑:

  “逃了这么久没一顿饱饭吃,难道是要本剑圣做个饿死鬼不成?文州啊你回去可千万记着给我烧点吃食下来,免得到了下面还遭人笑话当今圣上抠门,饭都不让人吃饱”

    喻文州闭了闭眼,忽然觉得眼眶发酸。他想起从魏琛手里带黄少天下山的时候,黄少天略仰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手里捏着冰雨的剑柄,说出的话傲的不得了,他说我的命是给我爱人的,不给这世上任何人。

    那个时候喻文州十五,鲜衣怒马的年纪。开始学着接手这个天下,没多久按着母后的话到魏琛那儿领了个小崽子,小崽子最大的爱好是练剑,其次就是吃,时不时撺掇他出宫微服私巡,吃遍了整个帝京的好吃的。头发偏黄却非常柔软,话很多,只有吃的时候才愿意让人摸摸头顶。如今他的剑为了自己满是淋漓鲜血,到最后穷途末路,竟连一口吃食都不能给他了。

    醒的时候已经在军营里,伤口尽皆包扎齐整,除了疼痛行动已无问题了,张佳乐与孙哲平两人你侬我侬的看星星月亮,半点没注意他这个皇上,他也心大,一瘸一拐走过去,仓促间脱口而出便是不知所云的问话:

  “他呢?”
  “谁?”
  “少天……我那个侍卫。”
  “没找到,兴许尸首被谷里的狼吞了吧。”

    不可能,他想,黄少天怎么会死呢。回去吧,他必定就在京中等着我给他带好吃的。他必定……

  “你去做什么?”张佳乐对着他大喊。

  “我自然是准备回京。”喻文州笑了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深蓝衣袖上的银线泛着光,就像自古帝王冷然无情。他心里却在想着不若我也自私一次,等这天下安定,我便来寻你。

    可你如今却又在何处。

    皇帝望着他的江山,头一次感觉到眼中的水汽凝结,沿着面颊流成两道冰凉的沟壑。也像冰雨剑光刀劈斧凿,将这苦都刻进了他心里。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曾归。

    未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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