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张佳乐仰面呼出口中的白气，在路上慢慢走。路边的树还没有全枯，梢上已经缀着雪。他的脚步很轻，手插在口袋里也捂不热，十一区的路灯总是故障，前路漆黑一片，却有微微青白的雪影子照在他脸上。

    异能者的好视力让他看清雪堆里有一只蝉，是冻死的。他用穿着皮靴的脚轻轻拨了拨，不知怎么就有点难过。

    路上白茫茫的，纨绔子弟们在不远处的教堂开舞会，暖橘色的光透过虚掩的彩色玻璃门洒在门口的雪地上，里面传来歌舞和玩闹的声音，窗玻璃上有不知名的圣徒像，他垂着手站着，看上去灰败又沧桑，神色悲悯，望着他的众生。

    早就不存在什么渎神的说法，末世没有信仰，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意识到神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活下去，只有那些异能者才能够帮助生存。而异能者又那么稀少，出身高贵的进入军队深居要职，而低贱的被国家找来统一培养，被用于推动科技的实验。

     他们每天在十一区的各个角落失踪，被召入实验室贡献出自己的血液与神经，大脑被解剖观察，寻找他们异能的源头。这都是国家极为隐秘的行动，没有人注意这些，注意到的也不会在意这些贫民的贱命，说到底他们恐惧那些异能，却又在心底渴望它。

    张佳乐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人在慢慢消失，就像畜栏里慢慢消失的牲口，而他自己也终会有这一天，异能者是强大的，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反抗只会使他们更快迎来死亡。

    他二十岁了，还没有看过这个残酷而美的世界，舞会里看上去热闹又暖和，他想偷偷溜进去看一眼，想知道上帝是什么样子的，想问问上帝为什么自己就一定要死，而那些纨绔却可以放荡。

    上帝真的不保佑穷人吗。

    他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在心里笑了笑，酒香醉人，热闹和冷寂从来就是一线之隔的事情。

    军官模样的人行急匆匆走进去，帽檐上还堆着雪，张佳乐不知怎么就笑了笑，对方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把他拽了进去。

    孙哲平不想参加这场舞会，推辞不掉也不想接受那些总是往他身上贴的柔软芬芳的身体，他是个军人，不想参与这些因为利益而产生的攀附。所以他需要一个舞伴，张佳乐看上去那么适合，他还那么好看。

    喜欢其实很容易是一瞬间的事情，好像他第一眼就知道应该是这个人，我在找他。他带着张佳乐在角落坐下，然后动作并不熟稔的邀请他跳舞。他其实有轮廓漂亮的眼睛，灯光盛在他眼中，满成一盏琥珀色的酒。手套雪白，指尖却因为难得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想请他跳舞。孙哲平想，又平生少有的窘迫。他尽量让自己扬着头不去看那双眼睛，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说着，跳一支舞吧。

    后来的事情就很模糊了，只记得他和自己一样笨拙的舞步，音乐调子缥缈又柔软，缠缠绕绕的，是他不会唱的老歌。

     张佳乐接到了电话，他从教堂出来裹紧了风衣慢慢走，电话那边的命令很简洁，轻描淡写的，可他一点也没有没有反抗的意思。命运这东西本来也容不得他反抗。

    教堂里灯光温暖，军官的面孔被照得很柔和，他并不太会跳舞，左脚总是踩错，最后他喝了酒，握着自己的手，然后对自己说着喜欢。

    无论真假，这一生有这一句其实已经足够了。

   张佳乐躺在实验舱里想，他知道自己会死，然后大脑用于解剖和研究，这是为了推动人类进步，而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孤儿，生来就是用于舍弃。

    神经元接入的过程很缓慢，机械的女声冰冷，它说你可以实现最后一个愿望，这是给你的补偿。

  “我想做一个美梦”张佳乐甚至还有心情半开玩笑说。他知道这并不困难，科技让一切都易于实现，只是他的一生太短又太辛苦，唯一关于希望的就是那天的那场舞会，孙哲平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跳一支舞吧。”孙哲平说，他的头微微扬起，看上去英俊又倨傲，就像个年轻的王。

    然后他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孙哲平穿过风雪向他跑来。他想伸手想冲上去抱住他，可是他已经动不了了，他在原地慢慢失去意识，就像当初深雪里那只僵死的蝉。

    孙哲平在家里看着副手递上的关于张佳乐的资料，心中忽然爆发出强烈的不安，他想我得去见他，外面下着大雪，那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见到他，就是现在。

    人一生总是要疯狂几次的，就像他此刻怀着满腔的热诚满心的喜欢，穿过十一区和整个世界的风雪，去找他的心上人。

    孙哲平第一次这么想见到一个人，他想原来你叫张佳乐啊。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跑，跑累了也不想停下，丢掉伞后发梢上全是零星的雪，鼻尖也冻得通红，可是他心里那么高兴，他想这么晚去见他会不会显得突兀，可是他迫不及待想说出自己的喜欢。

    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孙哲平喘着粗气站在那扇掉了漆的门前，傻呵呵的咧着嘴，笑得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慢慢伸手推开那扇门，想象门后有他一脸惊讶的心上人，而他将拥抱他。

    可屋内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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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亦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