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伟起得早，干这行的人起早贪黑是常事，三两天熬着不睡觉，从头到脚警醒着，风吹草动，什么也提防。他本来脸长得好，可惜日子久了打磨出一种外露的精明，再往后看见他那张脸的人都很容易忘记跟英俊的关联，也不敢多看，只知道这个人很聪明，恐怕不是好惹的角色。再想深一点，其实越是长相英挺漂亮的人沾染了血气鬼气就越让人觉得邪门儿，港产片也爱拍的，再漂亮的男人女人张开嘴獠牙森森，也就难再起什么幻想了。

    真下好大雨，天气预报播了台风要登陆嘛，到处都是橙色警报，出门买个菜都听见超市广播轮流放，说暴雨天可能会停水，要多准备水和食物，注意安全。他身高腿长的推着小车在超市里走，耳垂上一串坠子叮叮当当，头发往后梳，露出来的眉眼线条清晰锐利，显出一点咄咄逼人的俊。讲杀气这种东西，好像虚无缥缈，但钟伟挑个矿泉水也像在看刀，就显得有点好玩儿。

     他这个人活的其实很无聊，很多时候也就只能从这种细节里找乐子。讲是卧底，听起来神秘莫测风云诡谲的，实际上不是什么光鲜差事，蹲点查事儿，太阳底下蹲着系一个小时鞋带--不过那都是刚开始的事情，后来他就不再那么笨拙，愈发融入角色，头发也向后梳，这好像是一个信号，代表他在失去姐姐的悲痛和痛恨里，也从青春时代脱离开去，变成一个成功的卧底和大人了。赵嘉良照顾他，赵嘉良也信任他，因为他们一样痛，也一样恨。

    也记不得过去多久了，日复一日的重复里人很容易忘却一些事，虽然客观上讲时间其实一直在前进也绝不可能为谁停驻，但这样枯燥的潜伏里钟伟的确感觉时间或者是静止的，他在这样的静止里停止了生长和伸展，就像一棵枝叶扶疏的冬青树努力假装自己是金合欢。大英雄也得做平常事，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光下的大英雄，这项工作艰难且枯燥，相应地需要背负一些骂名。也杀人了，黑道那一套全玩儿过，绑架要挟倒腾消息，干久了好像就觉得自己真是这么一号人。讲回头好在跟的是赵嘉良，这么些年两个人相互提醒着，倒真的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想到大陆那些年和家人亲戚都像梦一场，姐姐也不敢悼念的，还要撇清关系，不留蛛丝马迹。

    所以钟伟喜欢下雨天，下雨天洗刷任何事，也闻不到血腥气。海上风浪大，天上也不安全，飞机轮船都停航，活儿一下就都停了，赵嘉良当然不可能这时候还把手底下的人都拘在身边，于是各回各家，在这个溽热忙碌的夏天末尾居然划下一段清凉闲适的尾声。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是台风天早点大多不出摊，小区门口卖艇仔粥和蚵仔煎的小摊子大概是三轮车拖着的小火炉子淹了水，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

     开车回去的路上带了早点，定定性性把车倒进泊车位，遥控钥匙嘟的一声，显得稍微有点呆，他小指还挂着两袋牛肉肠粉，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怎么样。住的小区楼层不算太高，也显出一点旧了，单元楼墙上的涂漆已经发黄发黑，靠底下的一截被水泡得一块一块，绿化不错，但放在夏天优点也变成缺点，蚊虫当然不少，人走过去的时候小飞虫“嗤”地一阵腾起来，像一段黑纱或者黑雾，要在头顶盘桓很久。他就这么站定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然后大踏步走进单元楼，钥匙开锁，再下来把几箱矿泉水一起搬上去。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因为他身处的一直是一种不知道是不是能有明天的境地，那些亡命徒其实都是这样的，有一日活一日，所以也挥霍，刀口舔血拼命挣来的偷来的抢来的钱，转手又在赌场里一掷千金，随时保持可以就死的状态，共同制造一场幻觉，没有良知，也没有顾虑。钟伟经常觉得自己被动地融入进去，但他还是会怕的，他知道自己随时会死，和亡命徒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仍然痛恨，仍然有牵挂，很多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几乎就要死了，他都以为自己不会再能活下来，身体却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奇迹般的死里逃生，幸运之光似乎一直眷顾他们，他和赵嘉良。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幸运可言，他们只是在这样不留余地的环境里被迫更加适应每一天的末日而已。

    加足料的两袋牛肉肠粉当然也不够吃，冰箱冷冻层有速冻的饺子和蔬菜粒，一并被提着包装袋倒进锅里煮出一盘，独居的男人厨艺不会差到哪里去，很多时候只是没有时间而已。钟伟的大食量从青春期开始，与之相匹配的是愈加强悍的体能，搬矿泉水的箱子很难让他感觉到疲惫，但他还是头一次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休息了一会儿，又发觉自己腰背挺直的坐姿其实并没有必要，于是更加放松下来，他尝试整个陷入松软的沙发，像完全陷入一个美梦。

    吃完早饭把盘子都扔进水槽里，不会刷碗，被勺子溅了一脸水，钟伟脸很臭，但还是努力刷完了。他被环抱整个城市的大雨丢在家里，切断手机信号，还原成一个刚刚离开家人出来工作或独立的年轻男生，在这个大雨天里寻求一些消遣方式。

    他本来英挺俊美，出手又阔绰，不会缺女伴。也可以出去喝酒，但是雨太大了，新闻上说所有店铺都停运，街角的便利店也拉上卷帘门，一切的工作，一切的消遣，人世间人为创造的所有秩序都被中止，像一小段损毁的程序，正在风暴里扭曲破损成无数碎片，并亟待修补。笔记本电脑还是赵嘉良配发的，他对手底下的人很好，正常公司入职一样配车发电脑，可惜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差事，弄成这样就有点一板一眼又多余的感觉，威胁个人也不直接去绑人家儿子，反而好好跟小孩儿商量，脸上画了伤，事后给酬劳。

     电脑里的游戏版本已经非常陈旧了，蜘蛛纸牌和高中逃课去网吧玩时别无二致，没有网络，信号被雨幕切断。他没有时间把窗户用纸胶带贴成蛛网型，不过运气很好，或者可能是窗户的材质比普通民宅更好，所以也并没有被吹碎。下午物业上门一次，从没见过这户业主回家，特地来问了一次，塑料手提袋发了几袋方便面，大爷挺热情，夸他几句长得靓身材好，又讲要好好关窗，窗一开仲有雨打落嚟，钟伟也笑，讲无事啦，一定很注意的。

     他在心里笑了一会儿，知道要配合好好创建十佳安全抗灾小区。

    三四点的时候把冰箱里剩的两个番茄拿出来煮了茄汁意面，面在锅里沉沉浮浮，捞出来丢进冰水里，回去客厅开电视看了一部电影，拍得很难看，但钟伟还是认真看完，讲的一个拯救世界的爱情故事，好人坏人都很分明，一望即知，也都拥有普世价值观认可的善恶有报结局。他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印象里的好人最后都过得不怎么样，反倒是恶人看似非常潇洒，良心的概念虚无缥缈，好像只要抛却就能过得快活，但他早就不是容易被误导和诓骗的小男孩了，他现在在做的事就是为了让好人拥有好结局，让坏人也得到报应，一切重新回到正轨，好像也是一种拯救世界。忘在厨房冰水里的意面也捞起来拌了番茄汁，没有吃饱，还是把大爷拿来的几袋方便面一起煮了。

    晚上雨停了一会儿，信号也能连上了，赵嘉良打了电话，听声音像是刚睡醒，大概给他通知了台风之后的活儿。也在笑，问感觉今天过得怎样，系咪有点唔习惯，钟伟点点头，想到隔着电话并不能看见，又嗯了一声。

    即日暴雨，明天复工，他还要投入无限的凶险未知的阴谋和诡谲的前路里，这条路仍然非常漫长，但在他被要求失去所有过去和全部秘密的今天钟伟重新拥有了一个秘密，无伤大雅的，并不能作为一种要挟手段，喜欢下雨，觉得暴雨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