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OR U


  梅菲斯特总是回来很迟,并不是去参与战后包扎,那对他来说是没有必要的无聊的事情。是的,他有这种自矜的气质,确信自己只需要在最需要时出手。

  何况随军的治疗人员那么多,有些感染前是小诊所的护士,有些是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本来好像可以前途无量,甚至有莱茵的叛徒,窥知莱茵内部决意抹杀那个萨卡兹感染者小孩,出于一种唇亡齿寒的恐慌,他在发现自己被感染时出逃了,但后来莱茵废除了那份计划,他因此每日在营地长吁短叹--很好笑。

  这正是梅菲斯特最乐见的场面,猜忌与背叛,以及背叛后的追悔,就好像他本来是什么多高尚的人似的。他喜欢背叛却厌恶背叛者,就像乐见一种罪行却厌恶囚徒,喜欢杀戮却厌恶尸体和鲜血。他又甚至是善良的,依靠自己的方式使手足不死不朽,哪怕运用了一些强硬的手段,但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战场那么残酷,敌方的反扑又永远来势汹汹,聪明人在正义和光明面前全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傻子,但不得不承认让情况的确又变得棘手了许多,需要采取更多的手段来赢得这场游戏,梅菲斯特没有学过关于博弈的理论,实际上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博弈的人,他只是永远具有戏剧性的夸张胜负欲,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筹码。碎骨被放弃而死去之后,又让他明白哪怕是整合运动内部也大可不用顾虑,利用的关系终将比光明的煽动更坚牢,他在战场中缓慢成长起来,并不可挽救的偏离了应行的轨道。

  他天真且偏执,善良且诡谲,并且相信任何人都应当接受自己血淋淋的善意。

  是个怪胎,浮士德是他唯一的伙伴。

  怎么至于用到唯一这个词呢?其实整合运动多得是人替他做任何事,无论是打扫卫生还是堵抢眼,并不经常需要上战场,空余的时间因此变得无聊,白头发的少年每天在营地里到处穿行,藉由苦难汲取一些乐趣,他的面容在人群里格格不入,你如果说他是魔鬼,未免像是对魔鬼的褒扬,他的言语又常常富有煽动性,尾音拉长,嘴角带笑,忽略其中恶毒的字句,简直就像站铃兰丛生的山岗上吟诵赞美诗。

  他不是教堂里的玫瑰,不应当被彩色玻璃穹顶笼罩,那会夺去他原本的颜色,梅菲斯特是野蛮的,被玷污的,柔顺又难以把控的,春日里通天的豌豆藤,长成了妖异茁壮的浓绿色,或许并不具有攻击性,却是一切罪孽的阶梯和先驱,比巴别塔更高,让地狱的触须得以探向神界。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不驯服和破坏欲,哪怕躯壳看上去年轻且荏弱,浮士德吻他的时候岩浆才熄灭,冷血动物的体温是得天独厚的条件,让蛇类得到魔鬼的垂爱。

  他们常常紧密相拥,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爱人,这种时候梅菲斯特的眼神反而好像失去了狂热,是倦的冷的,被浇熄的火山岩,并不致密,有无数茫然的孔窍。感知爱需要怎样的条件呢?杀戮太容易了,反而好像失去美感,这个时候开始谈论爱情好像无知孩童描述新奇玩具,在这个时代里爱是奢侈品,或者它是名贵的东方瓷器,很多时候在普通人家里被拿来当作吃饭的盘子,更多时候千金难求,得到也嫌太过易碎了。骄矜脆弱的东西很难留存下来,实际上让魔鬼通晓爱意原本即是一种谬论,爱这个字轻薄又柔软,像一小段棉纱,并不昂贵,但只会出现在少女的裙摆。

  浮士德毫无疑问也是博学的,他曾经长时间阅读各种书籍用以掩饰自己的孤独,蛇类在图书馆中筑巢显得阴森又可笑,但那的确是他乏善可陈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无数个昼夜他蛰伏在字纸的缝隙里,灰尘和潮湿很容易滋生一些更为颓败的性格,在这里生存似乎全无意义,哪怕外面已经降临末日,城市因天灾化为残垣。图书馆的外墙倒塌,终于有天光击破玻璃的阻隔透进来,和书里讲过的一样明亮光艳,浮士德想这就是太阳吗?

  无数“太阳”一并从天际坠落,带着灼烫的热度把他的容身之所夷为平地,浮士德躺在天灾后的废墟里发了第一场高烧,冷血动物的血液几乎被蒸干,以便制造一场顺理成章的死亡,可是他没有死,只是罹患了一种热度带来的疾病,有黑色的晶体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长出来,像棘突而出的骨刺,就是这些骨刺让他的血液可以经常沸腾,也带来像他的祖先龙类一样暴虐与阴蛰的性格。或许那也不是高烧,书是最荒谬的造物,他从书里了解到的东西连同他自己都在日光下被证实成为同样畸变的怪物,从始至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直都是错误的。

  只有一点不会错,他知道梅菲斯特是山中吞没无数骸骨因而鬼气森森的猛虎,他是曾经被它吞噬的人。并且由于一点怜悯或者其他,管他的呢,也许是还有价值,这才是实情。浮士德不畏惧被利用,实际上他根本乐在其中,伥鬼在被吞噬而死后重整仪容扮作生前的样子,枯朽的尸骸幻化成肉身,静静坐在山中的岩石上等待,引诱后来进山的人没入虎口。一个残忍的怪谈故事,但非常美。浮士德明白自己正是那样的鬼怪,他本来可以是正义的朋友,但某一次梅菲斯特在战场上用满载温度的怀抱将他抱拥,他的身体那么单薄,怀抱的温度却如此炽热,拥有志得意满的狂热眼神。那个瞬间他得到魔鬼的引诱,被毁灭了,也被重塑了,脱去了笨拙的躯壳和过去坚持的正义,变成骸骨上经久不散的,雾一样轻薄的魂灵。

  他是这样一个贫穷的人,口袋里只有几枚硬币,也一定要掷入赌博的机器,谁在乎他的孤独呢?就像没有人在意这样微薄的金钱,也许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浮士德来说却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惊天豪赌,他等待梅菲斯特揭开骰盅并在心中发誓,如果这个瞬间白发少年没有让他失望,那么自己将再也不会感到失望,有这一次就够了,他也曾经逃脱孤独,哪怕是濒死时,哪怕梅菲斯特可能只是像慈善家一样随手赏了穷小子一点儿东西来找乐子,但浮士德伤愈之后却暗自交托了自己的全部信任——并不是什么值钱货,对梅菲斯特来说简直是老虎机里赢来的几颗玻璃球,但毕竟,那也是他拥有的全部东西了。

  这种信任后来发展成对反叛者偏执而无谓的追随,他们是战场上最有力的伙伴,在相互抚慰时也一样默契,一头扎进海水无疑会觉得腥且咸涩,但如果剥离了这些海就会变质,跌落成更低层次的东西,这就是说如果失去那些讨人厌的特质,他们可以成为河湖,但再也不会是海了。因而用爱情去概括这种关系未免像是一种轻视,显得过分亲密,又似乎他们原本是为人所祝福的。

  在这样的时代里爱情是危险的钝刀和优柔的温水,而梅菲斯特迷恋痛觉,在吻他的时候浮士德不必收敛利齿和剧毒的獠牙,他可以做任何事,反正梅菲斯特有办法治愈自己,这种时候他简直就像一片云朵一样,温存地包容这只凶蛮的野兽,起初是这样的,浮士德以为所有相爱的人之间都是这样,用钝器厮磨狭窄的入口,捅伤他,让他像被匕首刺中一样流泪。后来他懂了,这个世界从没有人教过他任何正确的东西,他所了解的事物都有偏差,于是浮士德在黑暗里无声哭泣,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是这样,或许是的,但他和梅菲斯特根本不能称作相爱。

  听说在东国曾经有一位君王坑杀了所有批驳他的人,连同书籍一并焚烧,灿烂的金焰一直腾到数十丈,像一场最为昂贵灿烂也最为残忍的焰火,魔鬼的浪漫主义正在此处,梅菲斯特喜爱的杀戮是血花腾空的无数瞬间,悲悯或其余一切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他甚至悍不畏死,也不恐惧悲惨结局,哪怕最后成了博弈的输家——就像那位很快被推翻的暴虐君王,那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梅菲斯特轻轻地皱眉,他能感到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下颌上,期初他以为那是血,后来坠落了更多,让迟钝的魔鬼也明白过来那些其实是眼泪。

  什么嘛…他的下颌尖俏,努力扬起来,眼里还有因为疼痛而泛出的水光,他贴近浮士德耳边,声音听起来又轻又暧昧。

  他没有许诺任何事,也始终没能学会安慰,梅菲斯特只是说:

  我会。

  我会永远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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