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春雨如烟,整个平京城都笼罩在水汽里,河岸边草色青青,柳树枝芽已然生发,被立春的雨水愈洗愈绿,站在楼上望下去,那些柳枝直绿得像散碎的翡翠珠子一般。柳非伸手拔了鬓边的钗子,掌风横劈过去,刚要捱到刘小别颈边,却又卸了劲儿,软绵绵地捏了他的肩头一把。刘小别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的描金小榻边上,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桌子上的茶水已被他喝空了,现下正在不紧不慢地吃那盘糕饼,柳非的动作,他一应不放在眼里,好像完全习惯了似的,一块枣泥糕下肚,坦坦荡荡摊开一只手,说:“给我两吊钱。”

柳非眉毛一竖就要张嘴喝骂,又怕被妈妈并其余客人听见听见坏了生意,一阵风走过去关了门,衣袂上桃红的纱带飞起来,又轻飘飘落在她手臂上。她背靠着黄花梨的木门,闭上眼慢慢叹了口气,说:“说罢,又要钱做什么?”

刘小别没吭声,只把腰间的剑解了,一把拍在桌上,说:“这给你。”说完他又抬头看着柳非,那真是一张很好看的脸,肤色雪白,浓眉,头发漆黑如墨,一双丹凤眼,鼻梁挺直,微微抿着薄唇。五官当中的任何一部分拆分出来都显得太秀气了些,长在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带出一股让人不敢逼视的俊。他在赌场里给人看场子,偶尔也打架,但不管怎么打起来都没人去伤他的脸——这也是刘小别身手好的缘故,他和那些贩夫走卒不一样,家里有家传的剑谱,练了一手快剑,等闲人近不了他的身。柳非看了他那张脸,火气已去了大半,把他的剑拿起来掂了掂,嘀咕道:“我要你的剑作甚。”扭头就去拿钥匙开百宝箱,翻了两吊钱给他,还例外塞了个小银锞子,道:“吃饭不能耽误,怎么饿成这样了?拿出去教汤饼店的刘妈妈给你切盘肉,再上一盆羊汤,让她给你多加点面在里头,就说是我说的。”

刘小别沉默地一点头,把剑拿回去,仍旧系在腰上,他站起来,显得人高马大的,总要八尺有余了……连柳非这间“闺房”都被他衬得狭小起来。他伸手抱了抱柳非,说:“走了,阿姐。”

柳非嗳地叹口气,坐在小榻边看着他走出去,又跟到栏杆旁看着他在楼下吃肉和羊肉汤饼,刘妈妈与她相熟,果然多多的给加了面在里头,刘小别连着吃了四碗才像是饱了,站起来把小银锞子丢在桌上,扭头就走了,一面还背对着她把手招了招,柳非就知道这是在跟自己道别。华灯初上,刘小别一路走远,城里的灯也一路亮起来,天已经微微擦黑了,街道上热闹起来,小摊贩的吆喝声和孩童的吵闹不绝于耳,楼上也掌了灯,红灯笼挂起来,预备做今夜的生意。

她们这一整条街都是花楼,总还是女人居多,也有不少孩子,都是楼里的姐儿不明不白怀了孕,又生了下来的。生过孩子的姐儿往往就做不成娘子了,却也并不离开花楼,还依附着妈妈的势力,要么是给楼里做厨娘洗衣裳,或是起个小摊子做生意,总还是在花楼的范围内。平京城人多,权贵更多,出去九街十三坊,处处都难过活,想要饭都得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本事,而流落到花楼里的姐儿们原先大部分就都是贫苦出身,不得已卖身做了这行,年老色衰之后只能靠楼里庇护。当然,这就是不少人冒险也要一意孤行生下孩子的原因,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来日孩子有事做,老了之后也可安心了——主意是这么打的,然而天算不如人算,花楼的姐儿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在花楼里养大,成日看着窑姐儿和嫖客,能有什么出息?不学得一身吃喝嫖赌的臭毛病拖累老娘都是好事。饶是这样,姐儿们也还是愿意生孩子,要么就傍上个客人,寻机会脱了籍叫抬进府里做小,也是很不错的出路了。

所以像柳非这样的,人人都有两分瞧不起,她年纪小,翻过了年也才十九岁,没有孩子,也没甚么熟客。早些年客人来了就只是弹琴,风骚话儿都不会说两句,后来捡了个男孩子,十来岁样貌,瘦瘦小小的,柳非当时十四五,把他从楼外捡了进来,照顾小猫小狗似的亲自熬粥汤喂着,拿钱给他治病,好容易把他养成了个人形,他却又走了——那男孩儿,刘小别,叫她一声阿姐,却不愿意留在花楼里,十五岁就只身出去找事做,上赌场里给人当打手,初时因为没眼色,叫打得半死,后来他的快剑练出来了,没人再敢动他一下。

柳非有他这样的阿弟撑腰,腰杆子也硬了两分,骚扰他的一应都吃了教训,但窑姐儿总不能不接客,叫个小兔崽子护得严严实实是什么道理呢?前些日子有个熟客来找她,刚坐下喝了杯酒,搂着腰要亲嘴儿,就看着刘小别黑着脸走进来,一拳砸掉了他两颗门牙。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到楼里喝酒找姑娘亲嘴儿还挨打,柳非又是赔钱又是赔人,好容易把事情压下来,却教训刘小别从此没事不许再往楼里来。刘小别也不生气,被她骂了就低着头看脚尖,听完了无所谓地笑笑,拿起剑走了。柳非以为他负气,翌日刘小别却又来了,给她带了两支城门口买的桃花。

柳非其实很高兴,却拧着刘小别的耳朵又教训了他一顿,说桃花可以自己折何必浪费一文钱云云,刘小别扯着小贩系在花枝上的一缕红绸子给她看,说添福气呢,阿姐,我想带你走。

柳非哈地笑了,她正当盛年,是最美貌鲜妍的时候,楼里的姐儿来来去去,来的是年轻的,走的是年老色衰的,要么就是傍上了富贵官人,使银钱脱籍。像柳非这样的姐儿,虽然不是头牌,却也美貌,身契总值个百八十两,刘小别给人当打手,累死累活的,月俸也才两吊钱。刨去吃喝住一应不提,想让她脱籍不知道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去。这些年她也藏下了二三十两,楼里的妈妈颇为刁滑,少少地藏些银子没什么,却决计不会让姐儿自己凑足赎身的钱,再藏多了,就要派龟公暗地里去偷。左右闺房就那么大,藏也藏不去哪里。刘小别最近常常要钱,柳非也很爽快,几乎是要了就给,横竖钱在她手里也是存不下来的,不如给刘小别去吃去花用,盘问他只是担心在赌场里沾上了摇骰子下注的习气罢了。

刘小别走着走着,出了城,又在驿馆借了匹马,向官道上一路飞驰。又下雨了,春天的平京城总是下雨,轻细的雨丝将他笼罩其中,有点像是柳非的眼泪。当初他饥寒交迫蜷在路边,是柳非把他带进楼里给他饭吃,她那时候也很小呢,脸容稚气,化了一脸花花绿绿的妆,显得脸脏兮兮的,胳膊腿也都很细,搀他却不显得费劲,轻轻松松就把他拎进去了。后来刘小别才知道她是被舅舅卖进来的,没进楼里之前,也给人拎粪桶倒夜香,因此甚有力气,为他打水洗澡,满脸都是新奇的表情,好像拥有了一只一直想养、却又不被允许养着的小狗。刘小别却不是狗,他是武将出身,家里三代都有军职,可惜一朝经历变故家破人亡,是父亲昔日的袍泽把他保了下来,却也不得不流落街头,遇见柳非之前他已流浪了半月有余,因为沉默话少不擅交际被小乞丐们当成是倨傲,到处遭人拳脚,打得奄奄一息又没饭吃,已快死了。

那大约是年关之前吧,没有下雪,却很冷,干冷的空气浸遍他全身,进了温暖的房间之后因全身放松,浑身的疮病立时发作,发起烧来,病得人事不省。柳非使银子延请了大夫——那时她刚开脸,没什么名气,自然也没地位,过得也很不易,给刘小别看病吃药却一副一副抓来,银子流水似的使下去。刘小别原本已快死,然而夜里昏昏沉沉却又醒过来,心想大约是回光返照。听得楼里的丝竹声歇了,调笑声、谈话声,俱都消失了,柳非抱着张琴回房来,脸上又是花花绿绿晕成一片的妆——原来妆是这样花的。

她放下琴,拿了把刀过来,刘小别其实醒着,却装作还没醒的样子,拳头在身侧缓缓攥紧,却又茫然起来:她真的要做什么又怎么办?难道杀了她?她给了自己这些时日的照顾,反正也病得要死了,由着她吧。刘小别重新闭上眼,拳头松开,等着预想当中当胸一刀,就如同父亲昔日的同僚刺死父亲一样。可是等啊等啊,刀也没有来,柳非只是用刀轻轻割开了他膝盖上的纱布,给他换了药,半晌坐到床头来,摸了摸他的头,刘小别感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脸上。

他突然也好想哭,却忍住了,他想带柳非走。

那天之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一日地好起来,也能拿动剑了,白天在楼里跑腿打杂,夜里就去练剑。待得又过了两三年,他十四五岁,柳非十七,终于成了红牌娘子,风光无限,身价也一路上升,到了一个赎不起的天文数字,百八十两,够寻常人家过上好几年,他们这样的人就更拿不出这许多了。

那天夜里刘小别来向柳非道别,说:“我走了。”她眼里露出茫然神色,就像得知养大的小狗即将离开,刘小别便安慰她只是出去找事做,仍旧常常回来看的。

又是一个春天,他背着把剑进了赌场,开始给人看场子,也催债,有钱的活全都接。后来又去跟人赌斗打拳,被打得半死,他每次都养得快好去见柳非,给她带城里时兴的胭脂水粉、糕饼点心,离开了花楼之后,再进去就得使银子,刘小别次次点了她来,只是跟她闲聊,柳非以为他的伤是给人看场子给打的,虽然心疼也只能嘱咐他小心。入夏之后,刘小别住在赌场,天天练剑练得汗水淋漓,跟人一起喝酒吃肉,个子飞快窜起来,肩也宽了,手臂和腿都结实许多,有了一两分江湖人的粗狂气质。他平常只穿武人的短打,去见柳非就把头脸都洗了,还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去。钱已攒了一箱子,总要有七八十两银,他想把柳非赎出来,却听楼里的妈妈说,红牌姑娘,如今得要二百两了。

那天柳非看他心不在焉,也没多理会,自顾自拿扇子扑蝴蝶玩儿,讲到又有脱籍嫁人的,在京郊置下好大的宅子,青石铺地的!还有几亩田,还有花园呢。刘小别笑笑,觉得她实在是心思少,总没什么事挂心,回去就支出三十两在京郊置了一处宅子,桌椅板凳床流水似的抬进去,他倚在宅子门边上抱着剑发呆,听见买办问他:“小哥儿置房子娶亲哪?怎么不买喜庆些的床?你这架床也太姑娘气了些。”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心里盘算着怎样再多接些活,早日凑齐二百两银,把柳非赎出来,可是柳非如果不肯跟他走呢?这想法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稍微碰一碰就痛得很。当夜咬着牙把赌斗的对手打得鼻青脸肿,吐了好几口血,血葫芦一般抬出去了。几个小厮都来拉他,说我的爷,再打就出人命了!哪里来的邪火?

他心不在焉,也是因为得知害了他父亲的那同僚也出了事,人已经死了,家底俱都罚没了,妻儿正在预备流配。刘小别蹲在赌场房顶上发了半天的呆,轻捷地站起来,猫一样踩着墙头一路过去,进了那同僚家,宅子已经贴了封儿,白天抄过家,房里已经空了。他跳进房里,东翻西找一阵,却没什么值钱的,连被褥都被卷走了!这帮狗娘养的真是蝗虫,抄得干干净净,然而他却总记得更小的时候,父亲说有一件传家宝物,是个白玉小剑,虽然没什么来头,却是顶顶好的和田玉,花了他好几年的俸禄买来,以后让刘小别送给他媳妇。

刘小别心说,别人都送镯子,送个小剑给媳妇是什么道理?可惜后来被抄家,小剑也丢了,他做梦都想把父亲买给他的小剑拿回来。

又东翻西找了一阵,发现书柜后有暗扣,藏得很深,翻开就发现里头堆的都是金银玉器,还有个小盒子,里头正是父亲给他买的白玉小剑。

刘小别:……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乱糟糟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希望我爹没被人骗,买的不是个假货……

他一张包袱皮包了这些东西出去,捡了几样还顺眼的准备留着,想想,又都提到当铺去了,一包袱东西,统共当了快五百两,都是死当。白玉小剑他还留着,果然是假货,压根不是什么和田玉,只是普通的玉,然而刘小别心里却很高兴,叫人在小剑上钻了个洞,打算留给阿姐戴着玩儿。

他带着银子进了花楼,顺利得不可思议,二百两银赎了柳非的身契出来,当场撕了,跟着妈妈去里头叫人,柳非脸上呆呆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问他哪里来的钱,刘小别说捡的。

柳非:……

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跟着走了,衣服鞋袜一应没带,管他呢出去买吧!攒下的二三十两也是一笔巨款了!

结果刘小别牵着她走了一路,掏出两个一百两的银锭子,问她想要什么。她这下相信钱是捡的了,又疑神疑鬼地把刘小别拉到路边生怕丢了银子的人找上门。这些年刘小别也教过她一些拳脚功夫,此时被她一招擒拿住,柳非脸上也有些得意,虽然知道是刘小别让着,却很快活。

刘小别慢吞吞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钱,才找到。”

柳非将信将疑:“真的?”

刘小别说:“真的,这个给你戴。”

柳非接过白玉小剑,一边嘴里还在絮叨,说下次不要乱买啦留点钱娶媳妇,今天晚上上哪住?我跟你去赌场将就一晚上吧,反正没什么讲究。

刘小别带着她上了马,抱着她心不在焉的,说:“不想娶媳妇。”

柳非扭头拎他耳朵:“不想娶媳妇?!不想娶媳妇想干什么?想上天不成,都是从哪学来的毛病!”

已经到了京郊,刘小别下马,说:“这白玉小剑是我爹留下来的传家宝,叫以后送给媳妇的,这宅子是我买的,以后我们住在这。”

柳非差点晕过去,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做梦似的,听了他说话吓得就要把白玉小剑摘下来,手却被刘小别按住了,说:“我爹……他被人骗了,这小剑不值钱的,你戴着玩吧。”

二人进了宅子,各色家具一应俱全,连床都是铺好的,象牙拔步床,上头有纱帘子,好看,一看就是女孩儿喜欢的,柳非呜呼一声扑上去,听见刘小别说话,扭头一看,他耳朵红红的。

刘小别说:“买办讲,这床太女孩儿气,阿姐,你愿意给我当媳妇吗,我想换一张喜庆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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